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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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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李治回答不上來。

天後所說沒錯, 無論是李賢還是他,都從來沒有考慮過天後想要篡位的可能。

在他多病目眩之時,天後為他處理政務已成常態。

他原本以為, 自己給了對方處斷要事的權力,給了對方二聖臨朝的待遇,她便該當做這個輔佐之人。

他在世的時候輔佐於他, 他不在世了便輔佐於他們的兒子,從天後退到太後的位置上。

千年之間各個朝代的皇位傳承中, 皇後太後都是這樣做的。

就算太後不滿於皇帝的表現可以行廢立之舉,那也是將來的事情。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 他都還沒死呢, 就會從天後的嘴裏聽到這樣的一句話來!

甚至先有霍王李元軌倒在了那神秘異常的武器之下,後有此物指向了他!

“為什麽……”李治喃喃開口。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質問李賢的話,已經將他僅剩不多的力氣都給用完了, 以至於在此刻的這三個字裏,他的聲音都輕了下來。

又或許, 那僅僅是因為,當他以父親的身份質問一個失敗的兒子時, 他還有這個出聲的底氣,現在卻……

沒有。

他很清楚地知道,李賢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但天後呢?

武媚娘問道:“您是在問,為何您會到今日眾叛親離的地步, 先有兒子逼宮後有我要爭位, 還是在問, 為什麽我一個被您自感業寺中接出來的妃嬪,既已坐到了皇後的位置上, 還敢去肖想那個皇位?”

李治的身形搖晃了一瞬。

這一句坦蕩到無以覆加的質問,讓他只覺,自己若非還強撐著一口氣,絕不願意在叛逆之人面前盡失天子顏面,恐怕已然倒了下去。

可攙扶著他的侍從已在發抖了。

他比李治看得清楚,追隨天後而來的宮女對於這段謀權篡國的可怕言論,根本不曾有任何一點慌亂,顯然早已在為今日做準備。

就連那些本該拱衛在天皇之前的禁軍,也不乏在此刻走動站到天後面前的。

這些被選拔在東都的禁軍,比起天皇的臣子,顯然要更算作天後的直系。

一時之間,本就已因宗室叛軍闖宮而孤立無援的天皇,也就變得更為處境可憐。

唯獨還能支撐他站在此地的,便是他的身份。

“你本不必如此!”李治甩開了戰戰兢兢的侍從,自己往前走出了兩步。

“從世人到朝臣都知天後助我,新科進士為天後門生,這天下之間除了天皇就是天後最為尊貴。若我病逝,旭輪登基為帝,他脾性仁懦,仍要你這母後拿定主意,百年之後,你自能效仿呂後被載入本紀,也有世人為你立廟樹碑,難道這還不夠嗎!”

“你說你要做這個皇帝,可你既做不了這李唐的皇帝,那便只能改朝換代。就算你真能功成,前半生英明毀於後半生篡國,又是你之所求嗎?”

在這句疾言厲色的質問面前,武媚娘握緊手中槍桿的手依然很穩。

宮城之前的動亂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李治既在分析又在打感情牌的說辭,也不曾讓她有任何一點退縮。

從她當年在安定面前真正做出決定的時候開始,這滾滾車輪就已再無回退的可能了。

武媚娘冷笑了一聲:“若我在意聲名這種東西的話,當年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那些人以我出身寒微不配為後的理由發起責難,我就應該退回原點。當年天後專權惹來朝臣非議的時候,我就應該像是當年約束外戚一般約束自己,重新退到後宮之中來。但我都沒有!”

“更何況,一個太在意名聲的人,根本做不好皇帝,你不就是一個典範嗎?”

李治眼神一震。

這話……他同樣沒法回答。

他試圖以名聲去阻止天後的腳步,卻得到了這樣一句反手朝著他刺來的利劍。

就像是那出科舉糊名,天後便能不顧聲名地站在前臺,頂住自世家施加而來的壓力,他卻一如當年鏟除舅舅之時的甩脫幹系,有著從始至終未變的習慣。

但當他的兒子、他的兄弟、他的叔伯統統帶兵進攻的時候,天後會不會前明後暗不好說,他卻是已有此罪了。

後世的史書上,必然會因此而記他一筆。

“至於你說的天皇之下便屬天後為貴……”武媚娘輕笑了一聲,“能做第一的人,為什麽非要做這個第二,更要將自己的權力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呢?”

李治已無暇去管在她話中一步一步改變的態度。

從先前的“您”到現在的“你”,仿佛只是她越來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而已。

她的下一句話才真是將殺機徹底擺上了臺面。

“我當然得再往前走出一步,誰讓——你擋住我的路了。”

長孫無忌擋住了李治的路,所以長孫無忌得死。

李治擋住了武媚娘的路,所以李治也得死。

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道理。

帝王權柄的爭奪到了今日這個見血的地步,就算早年間還有一段夫妻情誼,也曾經有最為配合默契的時候,也終究不可能再將這撕開的裂痕給合並回來。

他若還有什麽想要用感情來勸說她回頭的話,大可以不必再說了。

李治顯然也聽出了這句潛臺詞,本要張口回話的動作停在了當場。

下一刻,在場眾人都能看到,天後將那支槍端得更牢了,以一種顯而易見更像是要隨時進攻的姿態。

但這支槍,卻不是指向李治的方向,而是忽然轉向了李賢。

“阿娘!”李賢驚呼出聲。

先前的這出驚變,已讓他本覺勝券在握的熱血沸騰,都被凍結在了當場,甚至完全忘記了,他還可以試試在士卒的護持之下逃奔而走。

在父親和母親因皇位而爭的對峙中,他先前說的什麽他已站在這裏,都像是一出天大的笑話。

但他依然心存著最後的一點僥幸,那就是他的母親不會狠心到這個地步。

此刻的槍口調轉,卻是直接打碎了他的這個希望。

“別叫我阿娘,你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想起我是你的母親。”武媚娘不疾不徐地開口,話中的冷意卻已自李賢的腳底蔓延而上。

有霍王之死擺在前頭,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自馬背上翻了下來,試圖沖到母親的面前去,以證明自己還能去做個好兒子。

但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他便忽然膝頭一痛,失去了對右腿的控制,直接往前摔倒在地。

李賢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比起刀劍所造成的傷勢,這“神器”打出的傷勢竟是如同火灼,讓他在倒地之際,好像還聞到了一陣焦糊的氣味。

而當這一槍出自於他母親之手的時候,李賢更是一陣絕望。

她開槍開得太過幹脆利落了。

他極力按住傷口,試圖阻止鮮血的流出,又仰頭朝著母親所在的方向看去,試圖借此能博取到幾分同情。

可他看到的,卻是那天穹的皎月之下,母親的面容依然冷靜得像是在面對敵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兒子。

霎時間,她已再度朝著李賢開出了一槍。

也正是這一槍,擊中了李賢的頭顱。

在這張扭曲的面容上,殘存的僥幸也好,討好也好,恐懼也好,都全部凝固在了當場。

那張本還算是俊秀翩翩的面容,也在一瞬之間再難以分辨出形貌。

他仰頭的動作一停,直直地砸回到了地上,變成了一具狼狽慘死的叛軍屍體。

只有瀕死之際的最後一點意識,讓他隱約聽到了母親在開槍之後所說的那句話:“你看,你阿耶殺起覬覦皇位的孩子來毫不手軟,我就更不會了。”

她慢慢地轉頭看向了李治,“你覺得呢?”

李治的臉色大概已不能用慘淡來形容。

他顫抖著聲音開口:“……你殺了他。”

“是,我殺了他。但那又如何?”武媚娘答道,“一個既不能理解我抱負,又不跟我站在一條路上的兒子,如此愚蠢地被宗親煽動,幹出逼宮篡位這樣的舉動,我留他何用。”

親手殺了這個自己生出的兒子,若說心中毫無知覺,那只怕是在騙人,但在這條前無古人之路上,她勢必要舍棄很多的東西。

相比起她已經擁有的同路之人,這個無用的兒子死了也便死了,沒什麽可惜的。

而下一個,便是這位李唐的天子。

李治闔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意圖讓自己在方才那聲槍響後徹底崩塌的尊嚴,得以重新凝聚起來。

可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天後所開的那一槍,並不僅僅是在宣告著,她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對於亂臣賊子絕不姑息,更是在告訴他,他們的夫妻身份,也將隨同著這一記奪命的攻擊,徹底煙消雲散。

他沒法再打任何一張與感情有關的底牌。

他也想怒斥對方的篡權實為偷盜,說只要這世上還有一個心念李唐的人,就勢必會對她口誅筆伐,但一想到她方才所說對於名聲的無所畏懼,他就知道,那除了讓他自己更為可笑之外,根本就沒有任何一點意義。

他近乎夢囈地喃喃出聲:“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若是他父親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絕不會有人膽敢做出這樣冒犯的舉動,可現在卻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不知自己淪落到今日這田地,會不會還不如在當年順從於長孫無忌的掌控。

但又或許,哪怕時間倒流回到當年,他還是會做出這樣的一個選擇。

凡是天子,無有不爭。

只是現在,他成了被人征討掠奪的一方。

“你想問什麽?”

李治望著李賢倒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恍惚發問:“安定知道這件事嗎?”

“這好像是一句並不需要發問的廢話。”武媚娘回道。

“廢話……好一句廢話!”李治神情悲苦,“但你說得對,這確實是一句廢話。”

“你不會不知道,安定手握兵權,若是反對於你,到底會造成多大的麻煩。只有她都站在了你的背後,你才能真正坐穩這個位置……”

“可你不知道!”她打斷了李治的話。

李治明知這件事,也要當做自己不知道。

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區別。

“是你用多年間的種種表現告訴她,你從不是她的伯樂,而只能依靠她自己費力地往上去爬。那些對於太子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你給不了她,或者說,是李唐給不了她。那麽她唯獨能做的,就是當我的繼承人。”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

武媚娘沈聲說道,先前的劍拔弩張,也不影響她在提到李清月,不,應該說是武清月的時候,自嘴角浮現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李治,你會落到今日這個眾叛親離的地步,我卻不會!不僅不會,我還會和她一起,讓這天下出現一番盛世景象的。”

只可惜,這樣的一幕,李治終究是不可能看到了。

他只會隨著舊時代的李唐王朝一並覆滅,成為新朝建立之前被焚燒殆盡的舊物塵灰。

武媚娘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卻在轉瞬間目光變得愈發銳利,擡手下令:“動手吧!”

他該得到的答案都已得到了,那也該當去死了。

沒什麽必要保留一個沒用的太上皇和前朝餘孽。

不知道在何時,在她後方的隊伍裏,手執槍械的宮人往後退出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繃緊的弓箭。

她們聽從的,也從不是李治這位天皇的指令。

箭矢齊發,瞬間貫穿了那些擋在天皇面前僅存的“屏障”。

而其中的數支,更是越過了那些極力保全君主的人,就這麽紮在了李治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軀。

他沒有甲胄在身,所以這其中的每一支,都宛然是致命的存在。

李治猛地嗆咳出了一口鮮血,呆呆地將目光轉回到了近前,看向了那些箭矢的尾羽。

這些毫不留情的羽箭,徹底擊碎了他最後的一點幻想。

而他躲不開這些利箭,就像……他躲不開今日的這出變故。

在多年風疾的困擾下,利刃入體的瞬間,他甚至沒能感覺到多少疼痛,但在呼吸沈重起來的剎那,他又好像在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李唐的墜落,讓他真正感到何為痛徹心扉。

可這一次,沒有人幫他力挽狂瀾了,也沒有人會再配合他的表演了。

他踉蹌了兩步,再難穩定住身形地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看得很清楚,在李治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試圖將手前伸,去握住什麽東西,可那些已隨流水而去的時間無法被他握住,他失去的權勢無法被他握住,那些不可預知的命運,也已隨同他中箭倒地而往前走去,同樣不能再被這只手抓住。

當然,她也不會停下。

哪怕在李治身死的瞬間,她的思緒有片刻回到了二人初遇之時,也大約只會讓她在此時做出一個舉動。

她只是蹲下來,伸手合上了李治並未瞑目的眼睛。

上元這個年號的改元,就算追溯的是國教的傳統,好像也並沒有對他做出庇護,讓他能像是個正常的天子一般病死在床榻之上。

而既然在這東都洛陽之地的亂局還未結束,他也還遠不到入土為安的時候。

“去看看前面的情況。”她當即起身轉頭吩咐道。

她敢多和李治說上幾句話,解了對方的困惑,自然是因為她有這個底氣。

既然早知李賢和那些李唐宗親的合謀,她便絕不可能短缺了人手。

她需要有人在此時闖到李治的面前,讓這位天子有了被人逼殺的可能,但她也絕不會讓這些叛黨真正占據這座皇城!

該是時候結束今夜的混戰了。

武媚娘一邊疾步朝著前朝的方向走去,一邊聽到身旁統率火槍隊的馬長曦說道:“我先前還在想,您在將槍指向天……指向他的時候,我是不是該當攔一下,要不然處理屍首還麻煩一些。”

要知道,火槍的原理,是將火藥和鋼珠一起塞在槍管裏,用火石擦出的火給引燃的。

爆炸飛出的鋼珠數量不少,打出來的傷口可不是一個洞那麽簡單。

若是天皇死在了天後親自打出的這一槍下,接下來的有些事情就需要換一種方式來辦了。

武媚娘回頭朝著馬長曦看了一眼,見這個在安定麾下研制出火槍的大匠依然面色沈著,甚至還能在此時出聲和她交談,因今夜所行之事開天辟地而緊繃起來的情緒,又忽然松弛下來了幾分。

“你放心吧,今日事大,我不會走錯每一步。”

安定不在東都,她就是此地唯一的主心骨。

她必須讓自己的每一條指令,都按照她在心中無數次預演的那樣,往前執行。

至於她的對手,有的便該當如同已經死去的父子二人一般,永遠不能給她招惹麻煩,還是死了最好。

有的,卻還如這天下棋盤之上的棋子一般,該當繼續被挪去應該前往的地方。

就像……

越王李貞和魯王李元謹。

他們是真沒想到,在李賢當先一步沖入皇城,李元軌緊隨其後的情況下,他們會遭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阻攔。

那支人數並不算多的甲兵顯然是經過了嚴苛的訓練,才借助著宮門的存在,成功截斷了他們的前路,一時之間難以逾越過去。

並不僅僅是如此。

他們先後聽到了數聲異響自洛陽宮的深處傳來。

這種陌生的聲響,對於這些正在做謀逆之事的人來說,當然不是什麽好事。

他們不知道禁宮之中發生了何事,也就意味著,隨時有可能出現意外打斷他們的計劃。

李貞和李元謹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一抹慌亂之色。

恰在此時,他們聽到了一個個此起彼伏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李貞試圖辨認了一番,只覺這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護駕”二字。

緊接著,他便看到一批高喊著護駕的宮女和侍從慌慌張張地奔逃而過,眼見城門這邊正處交戰的中心,又連忙轉頭尋找另外的出路。

在這些急促的腳步聲裏,他又聽到了另外的一句聲音。

“陛下駕崩了——”

“陛下駕崩了!”

李貞連忙握緊了手中的刀柄,只覺今日這出行動中本就不多的困意,在此時徹底消失無蹤。

或許他和李元謹被阻攔在此地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如此一來,天皇陛下的駕崩就只和先行闖進宮中的李賢、李元軌有關,和他只能算有少許牽連。

但還沒等他得意多久,他就看到了另外一隊人馬從遠處而來。

還不等他因這支隊伍的人數少得可憐而覺可笑,便已有一道和先前遠遠聽到相同的聲音,爆發在了其中一個方向。

不對,不只是在遠處,還有近前。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位置,李元謹所騎乘的那匹戰馬忽然一聲哀鳴倒了下去。

李貞匆匆回頭,就見那馬頭的位置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李元謹何止是被這受傷的馬匹給掀翻了下去,還在落地之時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昏沈的夜色中李貞無法看清那只眼睛出了什麽情況,只能隱約看到,有鮮血自李元謹的手指縫隙之間流淌了下去。

他驚了一跳,可那聲怪響帶來的異變才只是個開端而已。

危險到來的本能應變,讓他匆匆一把拽動了韁繩,險險避開了那一道沖著他發出的襲擊。

可他來不及對此感到慶幸。

接連的響聲讓他所帶來的士卒一個接一個地倒地,以極快的速度打破了這攻守雙方之間的平衡。

他驚懼地擡頭朝著那方人馬看去,卻在模糊的光影裏根本看不清對方是什麽模樣,又拿著什麽樣的武器,只能聽到對方正在高呼著這樣的一句話——

“鏟除賊黨——”

“王爺當心!”

身旁的士卒一把將他扯了過去,依然讓他的面頰被一道熱流擦了過去。

李貞伸手一摸,便見掌心多出了一抹血色。

他面色當即一變。

這一支橫空殺出的隊伍,顯然不在他們任何一人的預料當中。

而他此時最應該做的,絕不是在未知敵情的時候,繼續跟他們糾纏,甚至是繼續往宮內去沖,而是盡快撤離此地。

他連忙朝著那頭的李元謹高呼:“皇叔,我們先走!”

有了盾牌在前庇護,李元謹已從先前左眼被擊中的劇痛中勉強回過了一點神思,就聽到了李貞喊出的這句話。

“可是,我兄長……”

李貞連忙對著扶住李元謹的士卒投去了暗示的眼神:“你兄長的事情隨後再說,我們得先和東都之外召集的兵馬會合,再來從長計議!”

他們沒能在第一時間殺入宮中,掌控住局勢,原本就是一大失敗,更不用說,還有這要命的東西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若非盾牌勉強能夠擋得住這東西的進攻,李貞都要以為,這是什麽天降神罰了。

“走!”他發出了一聲變了調的厲喝,當先調轉馬頭疾走而去。

李元謹再如何擔心李元嘉的安危,也只能先跟上了李貞的腳步。

李貞說得不錯,他們得盡快召集更多的人手,以防自己也如同當先沖入宮門的那些人一般出現不測。

……

隨著那一支人數不多的火槍隊加入了戰局,在宮城前的交鋒終於平息了下來。

而在這夜間的動亂中,諸多朝臣也終於從起先聽到聲響的惶恐中恢覆了過來,不顧宵禁的限制,朝著洛陽宮所在的方向趕了過來。

可當他們抵達宮門之前的時候,看到的卻已是宮中多處火起的場面。

在宮門之前,還有不少交手的士卒留下的屍體。

他們當即被人告知,賊寇已經退去,宮中的起火也正在被人撲滅。

可還沒等他們為此感到慶幸,就在被請到朝會大殿之時,聽到面沈如水的天後宣告了幾個驚人的消息。

“今日宮變,乃是霍王、越王、魯王等人勾結雍王李賢意圖謀逆,想將這廢太子直接送到君王的位置上。”

朝臣面面相覷了一陣,怎麽都沒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一出消息。

在這諸多朝臣的認知之中,陛下沒有對李賢處以重罰,還讓他坐在親王的位置上,那是陛下對他的寬恕體諒,但一個曾經被蠻夷戰敗俘獲的皇子,當然不可能再成為皇帝。

這簡直是荒唐!

好在,這些人被擊退了,應當……

“天皇陛下意圖阻攔先行闖宮的霍王和雍王,殯天了。”

“我匆匆帶人去取馬少監做成的武器,去與這些闖宮的賊人較量,已經晚了。雖然殺了這已入宮闈腹地的二人和其部從,但天皇陛下……已是救不回來了。”

“怎麽會這樣!”朝臣之中當即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又想起了這是什麽地方,連忙閉上了嘴。

在天後凝滯而壓抑的面色上,這些朝臣不會看不出來,她應當也不會想要收到這樣的一條消息。

而她方才在話中提及,雍王李賢已因闖宮被擊殺在了當場,並未能夠逃亡走脫。

丈夫和兒子在同一日死去,還是站在了敵對的雙方,對於天後陛下來說,應該也是一出莫大的打擊。

可他們又怎能保持鎮定。

天皇駕崩了!

這李唐皇室又要迎來一次皇位的變動,卻是誰都不曾料到,會是這樣混亂的場面。

天後已繼續說了下去:“韓王不知所蹤,魯王越王等人帶兵逃離洛陽,此事必須盡快解決。我倒是不知,天子腳下之地,各方親王還能擁兵數百,進犯王城了!”

“我已讓懷英去查探各方府邸了,若是讓我發現在場諸位與那些亂黨有所勾結——”

“臣等不敢悖逆陛下!”身在此地的朝臣各自面有所思,因這出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不免心生不安,連忙叩首應道。

見天後沒有繼續對他們問罪的意思,這些人方才陸續地站起了身。

但就算叛黨暫時被清除了出去,這也註定是洛陽城中讓文武百官無眠的一夜。

劉仁軌、姜恪等朝中重臣前往內宮,見到了天皇陛下被箭矢斃命的遺體,還有李賢、李元軌等人被火槍打死的屍體,回返到前朝後,確認了天後所說種種並無虛言。

契苾何力才自北部受降城中折返不久,也是頭一個憑借著武力翻過了宵禁坊門的人。他調度了一支城外的兵卒,這才趕回了宮城,正看到了李貞和李元謹撤兵的身影,便直接追了上去。

但他臨時召集的兵卒裏本就沒幾個騎兵,雖然強行抓獲了一批人,還是讓那兩個罪魁禍首給走脫了。

在朝臣匯聚於殿中後不久,就跪在了堂前請罪。

直到狄仁傑將自各方府邸搜羅出來的東西統統擺在了殿上,契苾何力才終於站起了身來。

誰都能夠看到,這些陸續被送到東都的甲胄還有未曾被派上用場的,就堆積在這幾家的府庫當中,顯然都是有備而來。

那麽沒能追上這些人,並不是契苾何力的過錯。

沒能提前發覺這些人的計劃,當然也不是他們這些武將的過錯。

天子駕臨東都,又無胡人攻打到城下,誰又會對這樣的事情有所防備。

在這倉促之間應戰,若非天後的那什麽新武器在宮中有些積存,只怕此刻已然被李賢等人把持了朝政。

一想到他在吃了北地的那場敗仗之後,居然不僅沒有悔改,還恬不知恥地覬覦皇位多時,甚至害得天皇也因這出動亂而駕崩,群臣之中便多出了不少對他的咒罵之聲。

但更讓這些人震驚的,是自洛陽逃亡而走的越王等人,竟然渾然沒覺自己所為有所不妥,而是又不知從何處調集來了一支軍隊,一邊庇護著他們往外逃奔,一邊打起了旗號。

他們說,天皇為妖後所殺,他們這些宗親也遭到迫害。

為改妖後當權的情況,他們不得不舉兵相抗。

因他們此前便有準備,竟真讓他們在許州一帶就站穩了腳跟,只等著後頭其他各州的兵馬前來會合。

……

“妖後……好一個妖後!”

快馬傳來的軍報念到此地,武媚娘當即勃然起身,“這顛倒黑白之事,他們幹得可真是熟稔,敢問諸位,可有願意前往討伐叛黨之人?”

契苾何力想都不想地應道:“臣願前往。”

有契苾何力帶頭,在這朝堂之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數個請戰之聲。

但還沒等天後對這些人的請求做出一個回應,就已有另外一個聲音先一步響了起來,“臣倒是覺得,在出兵應戰叛黨之前,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武媚娘循聲望去,就見是裴炎在此時站了出來。

她目光中頓時閃過了一抹了然之色,卻還是以慣常的口吻問道:“有何想法說來便是。”

裴炎恭敬地朝著面前之人行了個禮,“叛黨終究是李唐皇室子弟,百姓不知他們逼宮之惡,只知天皇殯天,未有敕封太子之舉,他們這些親王也就自然可以從中一爭。”

“若要出兵之時更顯平亂有因,不如請天後速速將周王征調還朝,扶持周王以先帝親子的身份繼位。若有皇帝詔令,這些叛黨必定不堪一擊。”

裴炎乃是李旭輪的屬臣,真是一點也不奇怪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畢竟只要李旭輪能夠登上皇位,他這個做臣子的或多或少能拿到些好處。

何況,先帝過世,新君當立,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一片朝臣的響應之聲。

可在此時,又忽然有一人走了出來,“臣以為不可。”

裴炎皺了皺眉頭。

這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右相劉仁軌。若論在朝堂之上的話語權,劉仁軌顯然要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劉仁軌心中嘆了口氣。

對於今夜的突變,他雖早已在此前做出了準備,卻還是不免在聽到這些親王聯手起兵,天皇又以這等方式歸天的時候,感到好一陣的唏噓。

可再如何唏噓,話還是要說的:“諸位當真覺得,周王堪配天子之位嗎?”

眼見裴炎有意辯駁,劉仁軌當先一步說道:“你莫要同我說什麽,他是天皇天後所出僅剩的兒子!若非周王屢屢避讓,自認自己不能承載群臣與百姓的厚望,天皇陛下何至於沒能盡早定下太子之位,竟令宗親與廢太子有此邪念,直接逼宮篡位!”

“可他……”

“他年紀尚小也不是理由!”劉仁軌眉峰冷對,打斷了裴炎的話,“恕我直言,天皇陛下身體欠佳,對朝政放任,惹得今日變故,若是周王在位,以他這等逃避的脾性,如何能保證,不會在將來重蹈覆轍?”

劉仁軌終究是親自上過戰場的人,在此刻近乎斥責的姿態,根本不是裴炎所能正面抗衡的。

裴炎也沒法回答上劉仁軌的這個問題。

甚至在朝臣之中方才的響應聲裏,也有著這樣的一番疑慮在其中蔓延。

周王提前折返長安,明擺著是個明哲保身之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真的能這樣快地自父親和兄長的死訊中緩過來,承擔起君臨天下的重任嗎?

新天子即位之後的第一件事,還是要對那些反叛的親王下達進攻的指令啊。

劉仁軌已振振有詞地說了下去:“老臣倒是覺得,若要在向叛賊進攻之前先有新君坐鎮,倒不如讓鎮國安定公主來做。”

群臣之中的響應之聲,倒是比起先前說起周王繼位的時候,要更為響亮得多。

但公主繼承皇位的這句話砸在朝堂之上,所掀起的反對之聲,也同樣要比方才激烈得多。

在這大殿之上,頓時多出了不少竊竊私語。

有一個聲音就當先跳了出來,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右相,你是安定公主的老師,說出這話,難道沒有一點私心作祟嗎?天下何曾有過公主繼承皇位之事!”

劉仁軌銳利的目光當即轉向了郝處俊:“那敢請足下說說看,若要比較文治武功,到底誰能和安定公主相比?”

“還是說,你又要如同當年教導廢太子一般,只會說什麽禮教二字?”

郝處俊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他更是發覺,在劉仁軌說出這話的時候,天後朝著他投來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雖然彼時天皇天後封禪,前太子李弘對天後擔任亞獻之事做出規勸,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但若真要在此時重新來翻舊賬,他必定討不了好。

哪怕外敵當前,天後手握那等能將叛軍從洛陽逼走的利器,應當也不會介意先將他給除掉。

他心中焦慮不已,便並未留意到,三兩句話間將他給堵上了嘴的劉仁軌,神情卻並不那麽好看。

在郝處俊閉嘴的同時,劉仁軌也將眼神在殿中逡巡了一圈。

他發覺,在那句文治武功的比較拋出來的時候,依然不乏有人擺出了欲言又止或者沈默以對的樣子。

哪怕他們並未像是郝處俊一般直接跳出來反對,但若是在這殿中來上一場不記名的投票,問及他們是否支持安定公主坐上皇位,他們給出的答案一定會是否。

可劉仁軌又知道,他根本沒有對這些人訓斥的資格。

畢竟,哪怕他相信學生的本事,在最開始他發覺對方有上位之心的時候,所做出的第一個選擇也是逃避,而非擁立。

是安定強行撕毀了他請辭的書信,才讓他最終站在了這裏,又在這等禍亂將至的局面下,值此風雨飄搖之間,看到了安定所面臨的“不被選擇”。

在這電光石火中,他也忽然明白了,為何安定當日說的是太子太傅,而不是帝王的老師。

哪怕此刻她能因為軍中的力量和朝堂上的一部分支持,先暫時坐到了天子的位置上,那些蟄伏在暗處的反對依然會一批又一批地跳出來,或是希望她將皇位還給李唐的其他宗親,或是從各個方面來拖她的後腿。

但在其他的地方,在劉仁軌如同安定所說的那樣,在洛陽的街頭走動的時候,聽到的……又分明是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既要有一日能成為天下的主宰,厘清世道秩序,又需要一種更為破格的方式來實現這個願望。也以一種更為分工明確的方式,讓這條全新的道路走出穩定的第一步。難怪……

上首的天後終於開了口:“行了,都先安靜一會兒。”

“你們一個說要周王登基,一個說要安定登基,歸根到底就是要在外患面前有一個朝堂的主事之人。然後呢?”

天後明擺著話音未盡,在這句威嚴十足的發話當前,群臣各自噤若寒蟬,沒有出聲,聽著她繼續說道:

“然後今日平定了越王魯王之亂,明日又有江都王瑯琊王作祟,今日有宗親弒君,明日怕是還有親王自立!今日他們可以聲討我這個妖後,明日還能昭告天下,妖後子女無詔登基,該當被推翻下臺。”

“可我倒是不知道,這些人中既是屍位素餐、徒有其名之人占了多半,這天下太平與他們有何關聯,又何來的這等聲討資格!”

“我是不是該說,是李弘和李賢無能,讓這些宗親覺得自己比他們更適合當太子當皇帝,是李治只盯著你們這些朝臣問罪,忘記了管束於這些個親王,才鬧出了今日的這一出?”

契苾何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該不該說,天後此刻怕是因這兩日的種種變故被氣昏了頭,若不然為何會對天皇直接以姓名相稱。

但要說她這話中的意思,恐怕還……還真沒錯。

只是這些話,顯然不是他們這些朝臣該當說的。

他也只能回道:“這些宗親所掌握的兵權都不多,眼下不過是占據了一個當先發難的時機,只要統兵得當,必定能盡快將他們攻破。至於天後陛下所擔心的事情……”

“行殺雞儆猴之道,應當能起到震懾的效果。”

可他這個解決的措施出口,卻分明沒見天後的臉上有任何一點采納的意思,而是發出了一聲嗤笑:“殺雞儆猴?你覺得此事有用嗎?在這權力中心,連那從龍之功,都有人前仆後繼地投身其中,根本沒有一點被震懾住的樣子,你有何底氣擔保,他們能自此安守本分!”

契苾何力語塞。

天後所說的是何人,隨便找一找都能翻到不少典型。

就以那蘭陵蕭氏來說,此前在李弘被廢一事中牽扯進去了一個蕭德昭,現在的李貞起兵裏又多了個蕭德琮,確實不像是記得住教訓的樣子。

但凡天後不打算給他一點面子,她還大可以舉舉鐵勒降而覆叛的例子……

無論是周王登基,還是安定公主登基,李唐分散各處的親王只怕真會有心懷異端之人,就算不像魯王霍王越王等人,以這等直接逼宮的方式表現出來,也大有可能會在三五年後借機生事。

天後問道:“涼國公可否擔保,這些人不會在哪一年天災之時,來上一出皇帝無德之說發兵而起?”

“臣不敢作保。”契苾何力低下了頭。

他確實不敢做這個擔保。

在這朝堂之上也沒有人敢做出這個保證。

“好啊,既然如此,倒不如換一種法子。”

武媚娘緩緩擡起了唇角,笑容冷冽,“今年起兵一人,明年起兵五人,亂的是天下民生教化,毀的是財政農耕,既有亂象,就該快刀斬亂麻。他們既罵我妖後,那我也無妨再將事情做絕一些。”

“右相!”

劉仁軌應聲。

“替朕擬旨,傳檄各州,就說:天皇治家無方,難決鼎命承襲之事,引李氏宗親叛亂作祟,天後臨朝稱制多年,有意登基稱帝,以安定公主為皇儲,帶兵平叛!”

朝堂之上本還有的零碎聲響,全在這一刻消失無蹤。

只剩下了她最後的一句話擲地有聲:“朕倒要看看,這天下宗室有幾多響應之人。要除——便除個幹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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